仿佛从一场足以吞噬掉过去的大梦中醒来，我试着舒展身子，迷茫地张开双眼……
视线的正中央是位少女。靛青色光影游曳于她轮廓有致的脸庞，平添了一股本不和她年龄相配的忧郁。而与这颇使人伤感的氛围不同，她深棕色的眼眸盈盈闪动，浅笑里含蓄的酒窝，似乎就差把欣喜写在脸上。
“你醒啦！”
戚芷萱不自觉地凑近，湿漉漉的发梢，披拂着悄悄搭上她裸露的双肩。她只穿着件贴身的胸衣。
“你没事就好！”
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已经是个女孩子了。肉体如何从我身上剥离，我已经完全没有印象了，只记得在大脑宕机前的最后一刻，我仍在给自己下着到死不放手的命令——我做到了，这就足够了。
“那个小弟弟，你一定知道他去哪里了吧?”尽管面颊上的痕迹被小心藏起，可眼角里噙着的泪滴还是出卖了她。戚芷萱背转身去，面朝着月光射来的方向，身后细长的影子，恍如海底的一株水草，轻轻颤抖着。
抱歉我要打破一下气氛，“小弟弟”的称呼就免了，叫我“小文”，“文文”，“苏希文”，我都不会介意的。
我从黏腻的湿土上爬起，素色的娃娃领衬衫，由我身前滑落。我的身体光溜溜的，当男孩子时穿的衣服，一件也没剩下。
“在我讲一个可能令你一时难以接受的故事之前，你可以先把衣服穿上吗?其实我不怕冷的……”
微微凸起的半轮明月悬挂在西边的天空，在人烟触及不到的星辰底下，石拱桥下方，蜿蜒流淌的小河孕育着由星云构成的瓣瓣晶粒，偶然被熏风吹下的落叶泛起一道涟漪，随后便会有许许多多条小鱼惹起更深更远的波纹。
我一边讲一边想着刚才载着我们一心求死的司机。如果您的灵体能重返天塥，求您行行好，不要记恨我，我这么做只是为了救一个无辜的少女；如果您不幸化为云烟在人世间消散，我祝愿在将来的某一刻，您的意识碎片能重新化为灵体，希望那时的您可以活得自在些，满足些，有一段幸福的灵生。
我们俩紧靠着坐在河堤边。微风轻拂着她乌黑的秀发，我注意到她的神情，或喜悦，或担忧，或羞赧，随着我故事的起伏而变化。直到月亮由中天落向树梢，我的故事才堪堪说到尽头。
呜呜~小兔子你别怪我，我不擅长撒谎，更何况是在这样的情况下，你忍心骗一个无助的少女吗?
仅仅在几个小时以前，我们还形同陌路。也不知是为什么，现如今的我，和她的隔阂感好像瞬间消失了。
“在我变成女孩子后，还没有和除我老姐以外的女生谈过心。你说，这种感觉像不像在和要好的闺蜜倾诉呢?”
“嗯。”戚芷萱垂下眼帘，双颊生出淡淡的红晕，“你有兴趣听听我的故事吗?”
“好啊好啊！”
“你有没有觉得我有点不合群?”
“文静的女孩子不也很美吗?”
“嗯呣，那不同，我是自卑。我其实挺羡慕你的，在一个本不属于自己的环境里，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融入进去。
“在我七岁的时候，爸爸走了。妈妈对我和妹妹说，爸爸是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出差，要隔好长好长时间才能回来。那时的我真傻真好骗，还在安慰妹妹，爸爸一定不会不要我们的。
“一晃眼我已经是个快要参加中考的初中生了，有一天老师找到我，要我确认一下中考加分事宜。我在想，我又没有参加竞赛，又没有特长，能加什么分呢。直到我看到妈妈偷偷给我填的，“因公殉职三等功功勋”，我才知道，爸爸再也不会回来了。如果有的选，我宁愿不要这加分，只想再听见爸爸对我说一声:‘我去工作了，你们在家里要听妈妈的话哦！’
“我在加分确认单上签字的时候，老师鼓励我说:‘有机会的话，你要不要冲冲看更好的高中?’中考是残酷的，谁不怀揣着进入更优等学府的梦想?我头脑一热，在一志愿上填了一所原本想都不敢想的学校，凭借爸爸用生命给我换来的加分，压着分数线进去了。
“我现在特别特别害怕和其他女生交朋友，生怕她们在闲聊时向我问起:‘你中考考了多少分啊?’”
她双手环抱着双膝，把脸深藏进身体里，低声地啜泣。
“你愿意再听我讲一个故事吗？”
“嗯……嗯……”
“你说的我特别感同身受。在我变成灵体的第一天，我特别在意自己在别人心目中的印象，也尽力地把自己伪装成一个人类女孩子。但当我鼓起勇气和陌生人说话，我渐渐地发现，不管是上了年纪的叔叔阿姨，还是和你同样年轻的小哥哥小姐姐，他们都乐意接纳我，包容我，帮助我。我们在生命中遇到的大多数人，都是善良和能体谅他人感受的。就比如今天我和你们班的几个同学相处下来，觉得他们都很好很可爱。有这样的爸爸，他们羡慕你还来不及呢，怎么会对你有所芥蒂呢?
“小兔子和我说过，灵体在结束了‘洗炼’后，是不会清除他在人世间的记忆的，说不定他这会儿正在天塥之上看着你呢。唔，老姐以前哄我开心的时候，会跟我说:‘你如果不哭鼻子的话，我就给你买糖吃。’不如这样，如果你的心情能好转的话，我就对着这片星空，还有藏在星空之中的天塥，给你一个承诺:等我哪天见了我的男朋友，我一定拜托他，让他找到你的爸爸，然后由我替你捎句话。”
小雯，你叫他“男朋友”，害不害臊啊。
“谢谢你。”
“呜——”发动机引擎的轰鸣声打破了周围的寂静，顺着河流深处张望，能够看到一艘电瓶船缓缓驶来。电瓶船上的灯光照着一个黑乎乎的胖胖的身影，他的手里攥着一个很大的网兜，正一网网从河里捞上新鲜的鱼苗。
“叔叔，叔叔！”我把手举得高高的，蹦蹦跳跳地向船上的男人大喊。
“喂，你就不怕他是坏人吗?”
“是哦。”
听说人贩子最喜欢抓像我这样无知的小女生。
可是他的船已经驶近我们跟前，明晃晃的船灯照着我们还没适应光亮的眼睛，有些刺眼。
“喂，总之先把我的衣服穿上。你可是女孩子啊！”
“是哦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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